网剧《灵魂摆渡》简直是灵异爱好者的盛宴。其中有一集是《织女的诅咒》,一个善良、美丽的女子——织女虔诚地为村子祈雨,最后她的祈求不灵验了,村里的男人们侮辱她,最终杀死了她。
从人的欲望、匿名导致的恶魔效应等角度进行分析当然有理,但却忽略了其中有关织女神性的线索。从女神崇拜到杀死女神的急剧转变,体现的是可以追溯到蒙昧时代的塔布禁忌。在首领塔布中,普通人对首领的爱恨交织让他们患上强迫症,仪式的崩盘则会让让强迫症患者彻底失控。
一、塔布及其本源——玛那
人类学家认为,远离大陆的岛国(如美拉尼西亚、波利尼西亚、新西兰等)上往往更好地保留着蒙昧人文化,是研究人类原始族群文化的好样本。塔布(英文taboo)原本是一个波利尼西亚词,早已成为国际学界的惯用语。中国将塔布称作禁忌。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云:“禁,吉凶之忌也”。
学界普遍认为,塔布有两层相互矛盾的意义,首先是神圣、圣洁、不可侵犯的意思,其次是危险、可怕、不可接触的意思。它比宗教还要久远,在那个蒙昧时代支配着部落中蒙昧人之间的各种关系运转,具有法律、法规、道德规范的作用。图腾就是一种塔布,它规定了族群与族群之间的界线,还是族外婚制度中选择可选配偶的依据。
《权力的游戏》中史塔克家族的狼图腾
塔布有三种。根据《大不列颠百科全书》的介绍,它们分别是直接塔布、间接塔布与中间塔布。直接塔布是“在人或物内在固有的玛那作用下产生的自然塔布或直接塔布”;间接塔布是“在玛那作用下产生的传感塔布或者间接塔布”;中间塔布存在于“两种因素都存在的场合”。可见玛那是塔布产生与存在的本源。
《权力的游戏》中狼家迎接劳勃国王
玛那(波利尼西亚语mana)是一种神秘的、超自然的魔力。首领、祭司的玛那高于普通人。产生鬼神观念之后,蒙昧人自然地将玛那神力归因于神灵。首领与祭司都是直接塔布。人们认为他们是玛那的肉身载体,崇拜他们,但实际上崇拜的并非他们的肉身,而是他们身上存在的玛那。
二、作为恩惠与恐怖之源的玛那
玛那是神圣的。蒙昧人认为,玛那是神圣的,因此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玛那进入那个充满神迹的、魔幻的世界。巫术就是蒙昧人在发挥他们的玛那。在美剧《吸血鬼日记》、《邪恶力量》中,女巫可以通过触摸某个人的个人物品寻找到他的所在地,这种定位魔法就是女巫用自己的玛那追踪了某人的玛那。严格说,定位魔法属于接触巫术。
《吸血鬼日记》中的女巫邦尼
玛那可以产生恩惠。蒙昧人还认为,每个人身上的玛那强度不同,首领、祭司身上有高强度的玛那,普通人身上有低强度的玛那,大臣身上的玛那强度则居中。由于玛那的强度之差,因此当玛那主动从高强度一方流向低强度一方的时候,就成了对后者的恩惠。一直到中世纪,英国还普遍认为国王的触摸能治病。
玛那还是恐怖之物。玛那具有传染病一般的魔力,它可以通过高强度玛那者使用过的物品、穿过的衣物等流动。根据蒙昧人的意识形态,普通人绝对不能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触碰首领的衣物、食品等,否则会遭到灭顶之灾。难怪到了清代,皇帝赏个菜赐个汤的,还是浩荡隆恩呢。另外,大家还可以自行联想下周星驰的电影《九品芝麻官》中那个具有“神力”的“龙内裤”。这些其实都是远古接触巫术习俗的一些遗存。
《九品芝麻官》中包龙星拿着龙内裤
玛那的双重属性导致蒙昧人对它爱恨交加,人们既希望获得它的恩惠,又对它避之唯恐不及。“遵守着塔布的人往往对所忌讳的对象,抱有一种矛盾态度,归因于塔布的那种魔力的一个基本效力是产生诱惑。”这种诱惑就源自玛那。
三、塔布禁忌:蒙昧人的强迫症
以玛那的属性为基础,蒙昧人发展出了塔布禁忌。在这种禁忌中,玛那既是被放上神坛的圣物,又是被隔离、被逃离、被敌视的忌讳之物。在弗洛伊德看来,蒙昧人都是强迫症!
强迫症是一种神经症,一般都有某种患者意识不到的某种根源。患者一次次地回忆某个场景,折磨、审判、批判自己,欲罢不能!这种不能自制的回忆是强迫症患者的仪式。强迫思维患者只是强迫性地回忆,有的患者还伴有强迫行为。
强迫症患者的仪式性动作是对本能欲望的压抑。在不断重复中,患者既检查、确保欲望依然在被压抑中,不会爆发、进入意识,又在这种压抑中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享受着与潜意识的亲密“接触”。压抑机制是什么?当然是道德。强迫症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道德病(当然它也有生理基础)。
重复洗手是一种常见的强迫性行为
塔布禁忌可以视作最初的道德规范的确立,道德产生了,强迫症的种子也就随之种下了。塔布禁忌是对蒙昧人本能欲望的规范。弗洛伊德认为,即便在压抑下,人的本能欲望也不可能消失,它只会进入潜意识,塔布代表的是蒙昧人的心理态度与观念文化。塔布禁忌与本能之间的冲突持续存在,最终形成了一种固着,沉淀为仪式性动作。
弗洛伊德将塔布禁忌的仪式与强迫症患者的重复性行为类比。在强迫性行为比如重复洗手中,神经症患者既是在洗涤手,确保手的卫生,也是在一次次的冲洗动作中确认脏东西的存在!在塔布禁忌的仪式性动作中,人们既是在强化对欲望的压抑,也是在满足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本能。
四、首领塔布
蒙昧人需要首领塔布。他们认为,首领具有强大的魔力,确保族群正常的生活。但是,由于玛那是可传导的,所以普通人不能接近首领,以免受到伤害。因此,首领的身体成了传导或隔离玛那的唯一屏障,也成了部落仪式的核心!仪式既是对首领的崇拜,也是对他的控制。
首先,首领的身体是神圣的,是崇拜的直接对象。首领的身体是不能随便触碰的,甚至首领碰过的东西也是不可接触的圣物。人类学家弗雷泽在新西兰发现,在某个部落中,有一个饥饿的奴隶吃了首领的剩饭,他都快要吃完了,这时别人告诉他饭菜是首领吃剩的,他听到后全身痉挛、腹部绞痛,真的死去了。
接受跪拜的清朝皇帝
其次,首领的身体是恐怖的,是需要防范的对象。弗雷泽认为:
君王只为臣民而存在,只有当他履行职责,为人民的幸福而支配自然过程时,他的生命才是有价值的。……只要他能够满足他们的期望,那么人民对他的关怀将是无微不至的,同时也迫使他无时无刻不检点自己的行为。这类君王生活在仪式性礼节的藩篱中,如网的禁忌和禁制并不是旨在提高他的尊严和增加他的享受,而在于限制他的行动。
人类学的研究发现,首领完全是一种折磨人的负担,甚至是个没人想干的苦差事。古罗马朱庇特神的最高祭司不能骑马,不能带完好的戒指,不能随便剪头发,不能在户外脱衣服,他剪下来的头发和指甲都要埋在树底下;在西非的某个地区,选个首领太难了,人们甚至把他们想选择的首领关起来,什么时候他同意了才能出来……表面上看,承受这些折磨的是首领的身体,但是人们的真实目的是改变他的心意,让他心甘情愿地主动驾驭他的玛那。
首领的身体成为了首领塔布的核心作用对象。表面上看,首领高高在上、众人敬仰、养尊处优;从另一个角度看,首领是众人“嫌弃”的孤家寡人,真是高处不胜寒,寡人好孤单啊!
五、杀死织女:蒙昧村民对女神的恐惧与敌视
从首领塔布禁忌角度看,村民们之所以杀死那个被当做织女的女孩,是因为他们在不下雨的状况下打破了塔布禁忌,他们的强迫症失控了!女孩的身体就成为了村民发泄仇恨的对象。
(一)作为玛那载体的女孩
回到《灵魂摆渡》中可怜的织女。她到底是个普通的村姑,还是具有神性的织女?从祈雨的结果看,她是个村姑,大多数观众也是从这个角度理解的。但是,在剧本中,她其实是女神织女的后裔,身上依然存在着不同寻常的玛那。
女神织女降落到了村里之后,和村民之间经历了一段“蜜月期”。村里人照料她,她主动施展玛那祈雨。后来,由于村民不想让她离开,双方进入了敌对期。为了能继续使用她的神力,她被迫生下了人类的孩子!她的孩子是人类与天神的混血儿,身上自然有高强度的神性玛那。
证据:村姑小芳自认有织女血统
这是个闭塞到有些诡异的村庄,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村民之间是内部通婚的。那么千百年后,那个看似被随意推选出来的织女也不是凡人,她身上依然有着些微神性玛那。村民们的选神方式看似愚昧,其实具有合理的内部逻辑。
(二)祈雨仪式中被崇拜的女孩
在电视剧中的祈雨仪式上,那个穿着古装的女孩端坐在前方高台上,接受众人的供奉与跪拜。这时的女孩是神圣的。因为玛那神力只有附着在她的身上,通过她的主动祈祷才能见效。人们对她种种优待,免除她的劳作,让她的身体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恩惠,就是为了让她身心投入地祈雨!
《灵魂摆渡》中祈雨的织女
(三)祈雨仪式中被放弃的女孩
电视剧中还有一幕让人印象深刻。村里大旱已久,女孩在前方费心费力地祈祷,但台下村民的脸上已经不再是敬慕与期待,而是无奈、绝望、唾弃。既然织女不能让天下雨,那她的神力就不奏效了,我们对她的供奉都落空了。如果女孩是泥胎,相信村民们早就用木棍、石头砸碎它了。
祈雨仪式中失望的村民
在某个瞬间,村民们心中敌视、仇恨的潜意识凝聚成了不言而明的集体意识,他们行动了。他们不再掩饰自己的鄙视与仇恨,打破了千百年的首领塔布禁忌——祈雨仪式,比女神提前离开祈雨场所。被欲望驱动的男人们还一个接一个地在深夜潜入女孩房间,发掘她身体的剩余价值。压抑强迫症患者的重复性仪式消失了,敬畏与敌视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。
(四)敌视女神的顶峰:杀死女孩
女孩受到了前后截然不同的对待。之前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村民,突然变成了欺凌、侮辱自己的恶魔。她想不通,但她知道自己在村庄里的处境不会改变了,唯一的出路是逃走。
在出逃失败后,她又一次与全村村民碰面。但是,这一次,村民不再是有头有脸的村民,而是被头套包裹的魔鬼。在头套的掩饰下,他们仇恨的集体意识完全浮上水面,在这最后一次女神崇拜仪式中,他们要完全发泄仇恨,杀死织女!
村民们用石头殴打织女,将她赶入迷宫
最终,织女的弟弟在精心设计的织女祈雨仪式上谋杀了全村!或许,千年前,第一代织女用自己的玛那诅咒了这个村庄,亵渎女神者,安得善终!
文史君说
《织女的诅咒》很像一个寓言,里面的村民虽然着装现代,却演绎出蒙昧人的强迫症。在弗洛伊德看来,规则、组织与宗教都是压抑人类本能欲望的强迫症,他视野中的强迫症就是人类文明社会。在现代社会,当有人动辄就说生活中缺乏仪式感时,或许就是我们的蒙昧人祖先在说话。在文明程度更高的现在,希望我们通过仪式能更多地传承文化精华,涤荡那些带有杀意的糟粕。
参考文献
弗洛伊德:《图腾与禁忌》,九州出版社2014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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