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机(261年-303年),字士衡,西晋文学家,号称百代文宗,死于中年,生命永远定格在41岁。
魏晋之际的社会阶层,除了皇室贵胄、朝廷大员,社会地位最高的是世家豪族,他们一族一姓世代垄断了文化教育、政治资源,也间接垄断了社会晋升的通道。
北方有范阳卢氏、清河崔氏、荥阳郑氏、太原王氏,而在江南吴地,陆家也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,从陆纡、陆骏、陆康开始,人才辈出。
陆机的祖父陆逊是是东吴名将,娶了孙权的侄女为妻,吕蒙白衣渡江,偷袭荆州,逼迫蜀国大将关羽败走麦城,身首异处,其中就有陆逊的功劳,后来又火烧连营三百里,击败前来报仇的大哥刘备,陆逊经此之战,官封大都督。
而陆机的父亲陆抗也是一代名将,官拜大司马,主持以荆州为连接点的沿江防务,隔江和晋朝名臣“折臂三公”羊祜对峙十余年,不落下风,此时东吴末帝孙皓残暴无能,君昏臣暗,说陆抗以一己之力延续东吴国运毫不夸张。
陆机,是陆抗的第四子。
凤凰三年(274年),父亲陆抗在忧虑中病逝。
此时,东吴国运衰退,皇帝孙皓绝无可能抵御晋朝发动的统一战争,魏蜀吴三国乱战许多年后,大一统王朝的气象在晋朝出现。
陆机在陆抗去世后,担任牙门将,此时他13岁,尚未成年。
陆家在陆抗这颗耀眼的将星陨落之后,人才凋零,年轻一辈的陆家兄弟虽有才名,但是没有展现出过人的军事和政治才能。
大厦将倾,其势难挡。
280年,陆机二十岁时,东吴末帝孙皓羊车献酒,向晋朝投降。
这对意气风发的陆机是个十足的打击!家国沦陷,祖辈的荣光荡然无存,而自己的满腔抱负化作风中鹤唳,戛然而止。
好比一个初出茅庐、踏入职场的有志青年,还没等施展抱负,公司黄了,老板跑路了,人生一下子陷入了迷茫!
理想没了,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,吴亡以后,陆机选择闭门耕读于上海松江华亭。
少年金戈铁马的冲动、激情渐渐远去。
祖辈的显赫荣光是天生的光环,也是无形的压力。
几亩薄田,读书,思考,耕种。
松江华亭,江边堤岸,不分晨昏,处处都是陆机踱步的身影。
日夜往复,四季轮回,草木荣枯,时时写出陆机内心的诗篇。
思人,思己,思家国,思天地万物,思古往今来。
弹指十年倏忽而过。
陆机在此时写下名篇《辩亡论》,论述孙皓亡国的原因,还重温了陆逊、陆抗的不世功绩、莫大功勋,心内难免感慨,江左陆家的威名远播,难道就要在我们这一辈彻底湮灭吗?
家道中落,祖辈无闻,不死心,不甘心,陆机三十岁的时候,怀着建功立业、重振陆家声威的豪情壮志,远赴洛阳,寻求机会。
心高气傲,锋芒毕露。
陆机和弟弟陆云到了洛阳,以江南名士自居,那些中原的豪族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响,才学不足,不入二人法眼。
卢志出身范阳卢氏,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谋士,有一次在宴会上,卢志当着众人的面径直问陆机道:“陆逊、陆抗是君何人?”陆逊、陆抗是陆机的祖父和父亲,卢志开口不避尊讳,直呼姓名,本身就是非常不尊敬的无礼行为,但是卢志仗着二陆是初来乍到,有意给他们来个下马威,没想到陆机直接回答道:“就如同君与卢毓、卢珽一样。”卢毓卢珽是卢志的祖父和父亲,这一下,卢志被陆机反将了一军,吃了哑巴亏,当众丢丑。
陆机很快为自己的清高自傲付出了代价。
二陆入洛后不久的时期,正是被后人称为西晋八王之乱的乱世。
赵王司马伦诛杀皇后贾南风一族,而后齐王司马冏、河间王司马顺、成都王司马颖合力诛杀赵王司马伦,而陆机恰好担任赵王的中书,于是陆机被下狱治罪,等待问斩。
此时,陆机已经40岁整。
狱中的陆机,回顾自己这短短的40年,20岁以前没能挽回东吴的颓势,这10年没有能在洛阳建立功勋,一事无成啊,该不该萌生退意?回到松江华亭,耕读余生?
人到中年,一事无成,身为阶下囚,成了家族之耻,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?
奇迹出现了,成都王司马颖、吴王司马晏替他求情,陆机逃过一死,流放的刑罚最终也没有执行。
陆机是否想通了?
他背负着陆家人的希望,扛着祖辈的光环枷锁,在西晋漩涡一般的政治猎场中,必须小心翼翼,掩盖锋芒,妥协委蛇,希望苟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。
陆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了成都王司马颖身上,他觉得司马颖符合他在《豪士赋》中对豪士的认定:不居功自傲,能慰劳下士。陆机觉得遇到了明主,司马颖让陆机参大将军军事,任平原内史。
杀机四伏。
与二陆交好的西晋名臣张华因为卷入八王之乱而被屠三族,陆机写下《咏德赋》和诔文悼念他,张华是寒士出身,和陆机在洛阳的境遇颇有相似之处,物伤其类,亦复自哀,陆机何等聪明,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危险处境。
司马氏对江南名士,既想重用,又有猜忌之心,动辄灭族。江南名士顾荣、戴渊看透了,纷纷挂印而去,齐王司马冏任命的大司马张翰借口秋风起,想念吴中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而弃官归家。
君子立于危墙之下,陆机难道不懂得自保的道理吗?特别是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。
可是,相对于明哲保身,苟图衣食,陆机更怕的是辱没了祖辈!
如果自己在洛阳毫无建树,落魄而回,不仅陆家唯一的翻身机会没了,而且自己建功立业的壮志也彻底化为乌有!年过40岁,人生能有几个40岁啊?!
这是陆机宁死不愿意看到的!
张翰想念莼羹、鲈鱼,他陆机何尝不想念华亭鹤唳?
可是他没有退路!他已人到中年!
中年危机猛于虎!
人到中年,精子无处安放,犹如一头不安又虚弱的老黄牛,处处力不从心,偏偏还要支棱起剥落枯朽的老牛角。
人到中年,世界渐渐变成单调的灰色,亮起来的只有日渐稀疏的头顶,那一抹令人心寒的油亮,摧毁了多少中年人最后的心理防线。
人到中年,生活看似温馨幸福,实则危机四伏,像一碗煲得火候十足、佐料齐全的河豚鱼子汤,乍看起来鲜美可口,乍闻起来鲜香扑鼻,一口下去,随时毙命。
人到中年,明知道前方不是你心甘情愿要去的地方,但是被生活所迫,无法停下脚步,无法调转方向,中年人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失意的中年人都是生活的傀儡。
太安二年(303年),成都王命陆机担任河北大都督,率领二十万大军去讨伐长沙王司马乂。
此去胜算微乎其微。
明知道陆家三代为将是道家大忌;
明知道军中队伍不服自己管教,无法上下一心;
明知道随军的小都督孟超不守军纪,出言侮辱;
陆机有一万次机会拒绝成都王,保全性命,但是他是被生活逼迫走上这条道路的,没有后路,他接过将印,宣布出征。
这一路,他该忍的都忍了,该做的都做了,尽了一个想要翻身的中年人该尽的所有努力,力图在这样的乱世,带领一群不听话的将士去立下大功,为祖辈争光,为自己建功,可是前有强敌,身边又无得力助手,后有卢志小人进谗言毁谤,终于河桥鼓哀,大军惨败,陆机陆云二英才,落得身死异乡,被夷三族。
人到中年,想要翻身,就是去拼,去押注命运,然后敢于面对失败后的残局,这是真正的勇气。
与其说陆机死于成都王,死于卢志,死于孟超,死于乱世,不如说他死于生活,死于自己的中年危机。
哀哉士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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