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过去了多少笔画-在经典电影幕后,他以手绘为大众筑梦,复原中国古建风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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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....“图画书界奥斯卡”

当电影以影像留存在人们心中时,那些犹如现实的场景来源于背后的英雄——电影美术师,他们以想象复刻出生活,用一支支画笔,以利落的线条,勾勒出一幅幅生动又真实的电影气氛图,成了电影的筑梦师。这一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,叫杨占家。

杨占家,北京电影制片厂一级美术师,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。从《红楼梦》的怡红院到《西楚霸王》的阿房宫,从《夜半歌声》的西洋建筑到《霸王别姬》的梨园戏班,从《卧虎藏龙》的纵横屋顶到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的富贵宫廷,也是横店的明清宫苑和北影制片厂荣国府大门的设计者,他被称为中国电影界的美术巨匠,手制绘图第一人。

从一个天津乡下的无名小子开始,杨占家一路奋斗至今,成为既懂建筑又懂电影的电影美术大师,活跃在电影制作第一线近五十年。这位亲和力满满、被后辈电影人称作“宝藏爷爷”的美术师,以质朴诙谐的文字将心中的历史底片首次“显影”。

《因为我有生活》

杨占家 口述/绘

李青菜 整理

后浪出品

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
2019年7月版

以下内容选自《因为我有生活》

《霸王别姬》:不一样的电影

1991年,北影厂和香港汤臣影业合拍电影《霸王别姬》,由著名导演陈凯歌执导,摄影师顾长卫,艺术指导是陈怀皑。他是北影厂的老导演,从我进北影厂开始,我们经常在一个组。演员有张丰毅、张国荣、巩俐、葛优、英达,连没几个镜头的配角蒋雯丽都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。天时地利人和,这个摄制组的同事干劲特别足,没一个人懈怠。不但干劲足,创作气氛也足,导演常常组织主创开创作会。这是我第一次和第五代导演合作,决不能掉链子,我的笔记记了厚厚的一大本,感觉这会是一部不一样的电影。

■电影《霸王别姬》

《霸王别姬》有两个重要场景:一个是戏班,一个是戏园子。

戏班,我想象是小规模的戏校,当时的戏班可能在北京的小型四合院,有戏班的大门,学员的宿舍,学员的练功房。师傅们会住在另一个院子,与戏班分开,安静一点,但又要和戏班院相连。学员练功房不可能在屋里,因为北京的四合院内的房间都很小,耍不开。我马上想到在四合院上面加个天棚,老年间北京的夏天都是要搭天棚的,有这个天棚,下雨下雪照样练,符合严酷的戏班要求。

■《霸王别姬》戏园手绘图

天棚四面留天窗,地上铺木地板,正面放《同光十三绝》壁画,两旁挂戏迷或同业送的各种牌匾。因此我设计了两个院子,就在北影厂的外景地搭建,一是师爷院,一是戏班院,东西两院由走廊连接。师爷院的五间倒座房打通了做学员宿舍,搭大通铺,相邻的大门道不走了,改成浴室,院内做一水井架着辘轳,便于学员用水。进垂花门,才是师爷院,又相通又相隔,连贯剧情,便于拍戏。

戏班院建个大门道,做戏班大门,供师生出入,进门照壁上写着班规,我手痒,自己爬上去写。戏班外建了一条小胡同,小豆子娘拉着他走出来,磨剪子抢菜刀的吆喝声传过来,远处建一个过街楼,我在陶然亭附近看外景时在一个胡同见过,正好用一下。这是北京其他胡同没有的,很有特点,若干年后我再去看,已经拆掉了。没有文物观念,真可惜!戏园子,设想是当年在前门大街的广和楼,在大街东侧的一个小胡同里,路口有个简易牌楼,写着“广和楼”三个字。戏园子里面都现代化了。

■北京街景

听说北京虎坊桥有个“湖广会馆”,我骑着自行车就去了。看这戏园子很古旧,已经荒废多年,破得不成样子,做了北京制本厂的仓库,满堆的纸张、本子,很难看全貌,但大的骨架还在,戏台还在。虽然光线很暗,还能看出当年的辉煌。我简单做了测量,又量尺寸,又用笔画和记,爬上爬下,没个帮手,真难啊!我的老红旗相机没有闪光灯,不能拍照,全凭脑子记录细节,好作为下一步设计戏园子的依据。

湖广会馆的同志告诉我,珠市口还有一个阳平会馆。当时用作北京同仁堂药铺的药品仓库,规模与样式和湖广会馆差不多,堆的药箱更多,更没法看全貌。但我发现它的包厢设计很有特点,以后我在设计影片中的戏园子时就用湖广会馆的戏台,阳平会馆的包厢,各取其优点。戏台上的守旧,是我根据导演的要求,特地请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染织系杨淑萍老师出的画稿,由北京剧装厂组织很多绣工师傅,花了十足功夫手绣的,电影杀青后大概被投资方的老板收藏了。

■戏园子后台气氛图

有了戏班院和戏园子,还得有戏园子大门,我就在北影院内外景地,在电影《骆驼祥子》组建的老北京街道——当时只做半个,也就是只有北面一边有店铺——的基础上搭建了五条街。戏园子广和楼大门就放在两条街相交处的高台上,搭建了戏园外立面,门前建一个牌楼,上书“广和楼”三字。在戏园子门前可以同时拍到当时北京的两条街,充分展现老北京的味道。

片中法庭的样式想与广和楼的样式区别大一点,有意带点洋味,本来法庭就是外来的,外景用清华大学礼堂大门,内景在棚内搭,效果很好。片中的照相馆是特别在街的拐角处实建的,两层小楼,楼梯在外,顾客可直达二楼摄影间。段小楼和程蝶衣沿着楼梯走下来的镜头就是在这里拍的。摄影间的天幕,是我专门请北影厂绘景组的一位老师傅画的,他来北影之前就是专门为各照相馆画天幕,韵味十足,时代感特强,别的画家画不了。

■法庭气氛图

说完我的美术工作,与时俱进,我也说说演员的“八卦”。张国荣是中国香港著名歌星和演员,我很少看香港电影,头脑太正统,片面地认为香港电影胡编滥造,不懂历史,也没有生活依据。所以张国荣拍过什么电影演过什么知道甚少,电影《霸王别姬》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合作,以后又合作《东邪西毒》和重拍片《夜半歌声》。他给我的深刻印象是工作认真、谦虚、低调,虽然少言寡语,但是礼貌周全,尤其对陌生人和级别比较低的工作人员,更是如此。在拍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时,导演要求张国荣不许同时兼演别的电影,他和我们美术部门一样,提前三个月进组。

■演员张国荣

摄制组专派一位制片同志照顾他,住北京当时最好的香格里拉饭店,并请一男一女两位京剧演员负责教他京剧表演。张国荣很聪明很用功,短短三个月,《霸王别姬》《贵妃醉酒》,手眼身法,一招一式,有板有眼,活灵活现,就是一位科班出身的专业京剧演员,简直神了。

《东邪西毒》:苦战毛乌素

1993年,香港泽东制作和北影厂合拍电影《东邪西毒》,港方美术指导是张叔平,美术助理邱伟民。大陆美术组只有一名美术师和一名美术助理的名额,按说不是好差事,可这部影片的导演王家卫是获得世界级大奖的导演,主创阵容强大,是难得的好机会,大陆美术师的美差竟然落到我的头上了。

《东邪西毒》在美术设计上有张叔平大师担纲,又有助理邱伟民帮衬,这二位都是高手,只是在大陆拍片知识和经验少一些,我正好弥补他们的不足。整个影片的美术设计基本上是港方出方案,大陆方落地执行。

■《东邪西毒》剧照

首先是初选场景,以陕西榆林为根据地,我和助理跑遍了榆林附近的毛乌素沙漠,导演下指令要有两个主景:沙漠客栈和沙漠枯树林。最初的客栈地址我选在沙漠边上的一个小土丘,背景是荒凉的沙漠,汽车可以直接到达,制片部门和置景组很高兴,这样一来置景和拍摄都能顺利进行。一汇报呢,导演和美术指导都不同意。这也是我幼稚了,你想王家卫导演、张叔平美指是什么人?他们对电影质量的苛刻要求是业内著名的,怎么会满足于“效果不错、方便拍摄”呢?

说句后话,榆林外景结束后,还要在香港补拍一些镜头。张叔平下令把大量的红柳、荆条和黄土花高价运到香港,土质的细微差别都不放过。这么严谨的美指,我们大陆真少见。张国荣的沙漠客栈怎么办?我们只好冒着热浪再去奔波。几经磨难,在沙漠里累得快昏过去了,终于在沙漠深处找到一个古代烽火台遗址。王家卫和张叔平一看就喜欢,当即拍板通过,可问题又来了!这个遗址距离公路少说也有一公里,没有现成的路,别说汽车、马车,任何人进去都得靠一双脚,这可是毛乌素沙漠啊!

■《东邪西毒》剧照

制片组和置景组愁得要死,所有的置景材料和设备都得人工运进去,就算场景搭建完毕,摄制组进去拍摄也困难重重,摄影和照明器材怎么搬运进去?主创和各位演员也得走一公里沙漠。正值盛夏,气温常常在四十度,普通人在沙漠上就是走几步已经满头大汗,气也喘不上来,到了现场还怎么拍戏?!

更难的是发电车开不进去,没有电摄影组怎么开工呢?导演和美术指导决心已定,多大的困难也得干,制片组只好决定修路,时间不等人,有了路,置景才能进去搭景。在沙漠中修路有多费劲就别提了,直接用汽车运土肯定不行,当地在沙漠上修路的经验是:得先在沙子上铺一层红柳和荆条,接着铺黄土,再在黄土上铺红柳和荆条,像夹心饼干一样重复好几层,然后用大汽车往返多次碾轧结实。

■《东邪西毒》剧照

通车以后还要天天维修,否则走了两天,这路就坑坑洼洼了。一公里路的几层黄土还好解决——用汽车运吧,打基础的几层的红柳和荆条怎么办?制片算出来的数量让人震惊,好在摄制组财大气粗,有钱!有钱能使鬼推磨,红柳和荆条源源不断地运过来,海市蜃楼一样的沙漠“公路”终于铺好了。

另一个场景是沙漠深处的枯树林,王家卫导演要枯树真救了我的命,如果导演要活树,打死我也没办法做。我们每天去拍摄现场,汽车要走一段破旧的公路,我发现路边有很多半死不活的老柳树。虽然是老树,姿态遒劲沧桑,把它们运进沙漠不就是导演要求的枯树林吗?我和置景组长王国文师傅立即去打听谁是柳树的主人,正好这一段路的树属农民私有,如果属公路局就惨了,就没戏了。

■《东邪西毒》剧照

我们趁热打铁,找到树的几户主人,心想你开多少价我们也得买。朴实的农民并没有漫天要价,那时候的人心啊,都克己,都善良。记得树的主人开价好像是二百元一棵,还负责把树根刨出来。价钱合理,制片组带人一共买了三十棵,当即付款,以免夜长梦多。置景师傅带着卡车和汽车吊,先把树运到离枯树林外景地最近的公路边,开始没经验,想让农民工直接抬进去——太辛苦了,应该说太残酷了,我们空手走沙漠还汗流浃背,怎么能让农民工用肩抬呢?我马上想到东北冬天的爬犁,让置景工人用铁板焊一个像小船一样的运载工具,运树时把树根和树干抬到“船”上,用拖拉机拖。反正导演要的是枯树,树枝树叶拖光了,正好到现场就不用继续加工了。

没几天就把三十棵柳树运到现场。好运来了,在沙漠上“种”树太容易了,根据构图我只要画好树的位置,农民工几铲就挖好一个坑。这样一个神奇的漂亮的枯树林就布置好了,等到摄制组到现场工作时,大家都奇怪怎么在这个光秃秃的沙漠深处竟然有一片枯树林呢……当地的农民工的艰苦劳动感动了《东邪西毒》摄制组的所有人。

■《东邪西毒》剧照

当时大陆方制片有一位名叫郑达,本是上海人,后移居香港,一米八的大个子,工作认真负责,年轻有为,雷厉风行,敢做敢当。我们常年合作,感情很好。郑达见当地农民太辛苦了,太穷了,心里十分同情,不但同情,还付诸行动,所以说敢做敢当嘛。郑达每次都亲自去沙漠腹地给工作人员送饭送水,他见农民工饭量大,总是给双份。有的农民工舍不得吃饱,想带给家里孩子们吃——摄制组的盒饭他们是第一次吃,当是难得的美餐,郑达就每次都另外带一大口袋馒头来,这样农民工就可以吃饱了。

那时候像宝贝一样的瓶装矿泉水送到现场也不计数,请农民工随便喝。但他又发现农民工宁可自己少喝,也要给家里孩子带去,他就用大塑料桶增加白开水,这样农民工们就不会忍着口渴干活了,有时还专门给农民工送啤酒和西瓜,想不到我们美术组也沾光了……郑达这人真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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